20岁的偷渡者:第二段,巴黎生死海关
Photo / Pedro Kümme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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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在美国没个绿卡,谁会嫁给你
2015年11月,我在纽约。
自从到了美国,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这个脏兮兮、又满是烟火气的地方。站在曼哈顿桥下,一如五年前第一次来这里,唯一不同的是我抽起了烟。
桥上跑着地铁,被轰隆轰隆的声音笼罩,给人一种活着的感觉。相比之下,我打工的肯塔基小镇静悄悄的,像墓地一样。
我摸出手机看看时间,表叔离这还有几站地,我不想傻等,就跑去一家福州小吃店吃早点。
家乡的味道让我感动得快哭出来。
虽然我也在中餐馆打工,可做的菜加了太多酸不酸甜不甜的调料,老美吃得带劲,但我们难以下咽,更别说什么正宗的福建美食了。
一转眼,到美国已经四五年,我离开家乡很久了,偷渡的钱还清了,我妈也开始催我结婚了。
可哪有那么容易?人在美国漂,大家都很实际。相亲的时候,女方上来就是“三万八”“五万八”的彩礼,有的甚至都喊出“九万八”了。
最重要的是男方得有身份,在美国没个绿卡,谁嫁给你?
我这次来纽约就是办身份,表叔帮我介绍了一个律师楼,我把能找到的材料都带上,买了班最早的灰狗大巴,赶紧跑了趟唐人街。
突然响起的拍桌声把我拉回了现实:“你再好好想想,当时你在哪?做什么?要给我细节!”
坐在我对面大吼的这个女人,是律师王助理。我知道,她倒不是对我生气,只是律所里此起彼伏的福州话听起来闹哄哄的,人一多就显得很吵。
在肯塔基,每天面对酱料果蔬、猪肉牛肉,根本用不到脑子,每天在厨房干活12个钟头,整个人都是木的。
现在突然用起脑子,好像能听到生锈的齿轮咔哒转动,还有闸门打开后,记忆汹涌而来的波涛声。
02
每一个福州人的绿卡都滚滚发烫
当时我跟着墨镜哥一行人,辗转登上出国的航班,飞机没多久就平稳了下来,也提示我可以打开安全带。
因为心慌,我还是木然地坐着,紧紧攥着口袋里的护照,盯着远处大屏幕上的电影。
我完全没有注意到电影在演什么,但不转身就能察觉到背后空姐们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。她们一走近,我就心跳加速、脑门冒汗,用尽全力克制自己想站起来的念头,生怕一起来就会忍不住要跑。
坐在我里边的是一位40多的阿姨,她从洗手间回来,关切地问我是不是晕机。我说不出话,只能对她摆摆手,她还是站在过道,不肯进来。她说,小伙子,现在洗手间没人。
我怕再拒绝下去会穿帮,赶紧起身走向洗手间,一路跌跌撞撞,看起来估计和喝醉的人差不多。
关上门,我裤子也没脱,就坐在了马桶上。
密闭的空间让我觉得安全,不用担心被人注视、被人怀疑,也不用担心自己失态,唯一需要担心的,是迟早会有人催我出来。
口袋里的护照仿佛在发烫,隔着衣服我都能感受到它的热度。
这不是我的护照。或者说,它从来就不是我的护照。
上面的照片是我的,名字是我的,生日是我的,但我不是山东人。
这是蛇头用假户口搞来的假护照。
王助理突然问:“那护照呢?”
护照?到墨西哥之后都被收走了。还被他们撕个粉碎。
我们福州人很难正常出国,偷渡几乎是唯一的途径。传说,村里有个由副省长亲自带队的赴美考察团,被美国领事馆集体拒签。
无奈我们这里人多地少,农村人如果不出国打工,几乎没有出路,所以自古以来我们就去海外讨生活:明朝下南洋、晚清去秘鲁、巴西、巴拿马、加勒比……
哪怕是在国门打开前,我们这里和海外的关系也没有断过。一批批青壮年把目光投向大洋彼岸,前赴后继地去追寻美国梦。
本质上,我们去国外谋生,和四川人来我们这里打工是一回事。但和他们不同的是,我们并没有自由移居美国的权利。
而这,正是那本护照烫手的原因所在。
03
爸爸,偷渡失败的时候
你在想什么呢
在马桶上坐了半天,我的腿有点发麻,起来捧把凉水洗了洗脸,看着镜子里面色苍白、满眼血丝的那张脸,我有点恍惚,不知道为什么要踏上这段旅程。
我不能做个失败者。
村里偶尔也有偷渡失败被送回来的,像我爸爸一样。这样的人通常会沦为笑柄,然后他们不断尝试,直到成功为止。像我爸爸一样,失败一次就再也不出门的反而极少见。
我不知道他在途中经历了什么,他从来不说,要是妈妈问多了两人还会打起来,我们也就不再问。而现在,我倒真的想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。
推开门,我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一些,起码可以稳稳当当地走回座位。
飞机依旧平稳,我还是扣上了安全带,多少有点被保护的安全感,然后风卷残云地解决掉了整份飞机餐,慰藉一下依然在抗议的肚皮,开始放胆张望。
转了一圈,发现除了墨镜哥,其他人都在埋头对付航餐,除了熊孩子们的哭闹声,飞机上一切太平。
屏幕上还放是着无聊的爱情片,旁边的阿姨已经有节奏地打起了呼噜,椅背口袋里所有的购物手册都被我扫了一遍,可甚至没消磨过一小时。
餐后灯光变暗,在半梦半醒间,我眼前是巴黎机场的各种平面图、小个子给我们准备的材料、提的问题和最后的指点。
听到这,王助理皱起眉头:“也就是说,在那一年的8月13日,你从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坐了11个半小时到了巴黎?”
是的,11个半小时。
她一边飞快地记录,一边说:“我现在申请表上是拣紧要的写,但你自己得开始多回忆回忆,问话的时候,遇到刁难的移民官会找你要细节,判断你是不是真的这样一路过来的。
现在离发车时间还远着呢,赶紧去会议室拿个本,好好想想,最好用笔记下来,反复练习。
你说你是一年之内来的,那必须就得把事情说得像是刚发生一样。如果你磕磕绊绊,移民官自然会怀疑你。”
不知道为什么,事情经过就这么被律师强行快进了好几年,说是法律要求,不然就没法办身份。我也不想多问,离家这些年,我学会了服从。既然是自己信得过的人介绍的,那就听,那就信。
话说回来,要我回忆巴黎机场的细节,还真不容易。不过王助理说得对,躺在灰狗巴士的夜班车上,思考只会更加困难。
04
埃菲尔铁塔的灯,还没有亮
飞行了八九个小时,国内已是深夜,我们一行人却要强打起精神,准备迎接此行最艰难的挑战:过境法国。
虽然从来没去过法国,但是个人都知道巴黎的埃菲尔铁塔和凯旋门。
我掀开舷窗,恨不得探头出去眺望。埃菲尔铁塔没有亮灯,远看只是一个黑黢黢的小三角,并没有照片里那么壮观。
但这已经足够了,谁知道下次来是什么时候?从走出家门的那一刻起,我就觉得自己仿佛被卷入一个永不停歇的漩涡,一切事情都身不由己。
看起来,这条路,村里其他人已经走了几百年,但等到自己真的踏上去,才觉得这条路又窄又陡,前面还黑洞洞的。
飞机降落,性子急的已经纷纷站了起来。我坐在位子上,朝墨镜哥的方向看过去,他早就把墨镜摘掉了,现在也站着,但没有去拿包,用眼神扫了我们一遍。我们也缓下动作,直到看见他手上一个隐蔽的招呼,才缓缓混入离开的人流。
进了航站楼,我们一边走,一边在墨镜哥的指示下拿出飞往墨西哥城的机票。
这趟航班分三段,北京飞巴黎、巴黎飞墨西哥城、墨西哥城飞伯利兹城。按照他们的说法,现在是行程中最危险的一段,因为法国人不喜欢福州人。
在我印象里,似乎全世界人都不喜欢福州人:美国人不喜欢我们,因为我们爱偷渡;日本人不喜欢我们,因为我们黑社会;意大利人不喜欢我们,因为我们造假货……连菲律宾、马来西亚人都不喜欢甚至屠杀我们,因为我们控制了当地经济。
所以,法国人不喜欢我们,对我来说一点都不意外。相反,我还有点骄傲。甚至有种“你越不让我做啥,我就要做啥”的豪情油然而生。
不过,法国人的傲慢我也有所耳闻,为了不引人注意,我们改用普通话交流,虽然不怎么标准,但外国人未必知道这是福州口音。
05
她回头看了我一眼,
好像在说保重
离海关越来越近,刺激、紧张、跃跃欲试、踟蹰不前……各种情绪在心头交替着、混合着、冲撞着,我几乎快把拖箱的抓手捏碎,但为了避免注意,还得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,和大家分散在不同的队伍里。
墨镜哥跟着看起来最紧张的小宁。她是我们中年纪最小的,高中还没毕业,过去在家也是被宠着的小公主。她眼眶红红的,显然是在飞机上哭过。
虽然我觉得墨镜哥应该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,但想到自己的命运还有赖于其他人的正常发挥,就有点不知所措的无力感。
总之,按照之前的安排,现在该开始注意周围的情况了。今天是周三,那么,出现的移民官应该是这几个:
老穆
男,阿拉伯裔,小胡子,橄榄色皮肤,爱打领结。态度温和,但问得详细,有法律学位,问题之间逻辑关联性强。我需要牢记海外务工输出的详细情况备询。
黑胖子
女,加勒比黑人,工作敷衍,态度恶劣,基本上随便扫几眼材料就给过,偶尔用吼叫来唬人犯错。
白菩萨
女,白人,新人,提问非常机械化,不会出现培训范围以外的情况。
……
但是,资深官员可能坐镇,这种情况必须与领队保持互动,万万不可换队。
可进了大厅才发现,这个“老穆”和那个“马格里布”只有发型上的区别,这个“白菩萨”和那个“金发妞”只有身材上的不同,脸盲的,完全无法辨识。
我们放缓脚步,墨镜哥则开始在每个队伍背后巡视,踮脚眺望,嘴里念念有词,右手比划着什么。
我能感觉到,我们每个人都非常焦虑,不敢走太快,也不知道该排到哪队去,彼此不敢对视,只好装着疲累耷拉着脑袋。
只有小黄与众不同,他流着豆大的汗珠,还饶有兴味地东张西望。
这游客范儿装得确实到位。
可算等来了墨镜哥,他一把抓起一只胳膊,三步并作两步,把人拉到旁边的队伍,叮嘱了几句,又回来指点王姐。
王姐走之前回头瞅了我一眼,仿佛在跟我说保重,我点了点头。
而墨镜哥也开始给我打指示。我拉了拉背包带,扯平了压在下面的衬衫,默默地跟着身边其他行色匆匆的旅客,走到我应该去的队伍。
06
能排在白人移民官的队伍里,
我很感激
我终于看到了这排的移民官:白人男性、平头短发,从坐姿也能看出来身材高大,一脸严肃,不苟言笑。
他在材料中的代号是Joe,据说过去是执法人员,受了伤才转成文职,虽然神色凶悍,但不拐弯抹角,不是个难对付的角色。
我稍微宽慰了些。白人,都是相对善良的;真正难缠的,基本都是有色人种:黑人、北非人、拉丁人;而最糟糕的就是亚裔,他们和我们最熟悉,反而最提防、也最痛恨牵连他们社会形象的我们,所以遇到自己人更加从严从难。
我看到不远处的小宁正在入关。她脸色惨白,正非常慢地说着什么,对面的白人移民官支着下巴听她陈述。我看不清那个官员的表情,但应该不是一个为难人的狠角色。果然,她提起章,啪啪两下,给小宁的护照盖戳。
小宁双手接过,激动地连连作揖。移民官倒没有什么表示,手一挥让她赶紧过去。
小宁不是第一个过关的,同行的王姐已经在海关的另一侧,还冲我扬了扬手上的护照,我羡慕得心痒痒。不过,我前面也只剩下三个人了。
可这时候,淡出鸟的队伍突然骚动起来。
我前面的阿姨操着东北口音,大声嚷嚷:凭什么他们能进我不能?我哪地方看起来是要赖在你们法国不走了?你是不是看我们中国人好欺负啊?
听起来,移民官以“有移民倾向”为由,拒绝了她的入境申请。她越说越激动,我也越发觉得她的言谈举止和一身正装打扮很不相符。
显然她的中介没有给她找好合适的“人设”,看阿姨一脸风尘的气质,实在不像上班族。
当然,很多中介是不走心的,只会把他们千篇一律的“成熟模式”套用到每一个客户身上。
对我们来说,出国是生命中的一次重要抉择,对中介来说,不过是日复一日的生意。亲身参与这事短短几天,我已经觉得这一切真的看天意。靠谱的中介、万无一失的准备……就算你把各种因素的风险都控制到极低,也会有幺蛾子发生。
好比这位阿姨,遇到一个在我看来不错的移民官,但可能人家就不喜欢那大碴子口音呢?
我突然发觉,我对东北人有种不自觉的不怀好意。
早些年就听闻东北出国的人也非常多,他们主要去日韩,也是走出国务工的渠道。有些中介还是国字号正规的,和我们这些从福清偷渡去的不是一个路数。但他们一样在国外赖着不走了。
一开始,我们都在日韩混底层,偷渡的和签证过期的,谁也别瞧不起谁,大多数时候互不相扰,也互不相帮。后来,两边去日韩的人都多了,竞争也就多了,从工厂实习到风俗产业,处处都能看到彼此的身影。
最后,还是福清帮教大金链子做人,斗争才平息下去。
而这些刀光剑影的故事,已经成了我们蒙童教育的一部分,以至于这些记忆一旦被激活,我心里就忍不住嘲讽起“竞争对手”来。
对,我已经默认她是有移民倾向的,只是掩饰得不够好而已。我看着她被两个边防警带走了。
07
Yes! 我等下就坐飞机去墨西哥
到我了。
顿时,我觉得口干舌燥,脉搏强劲到快把胳膊抡起来,我赶紧掏出证件,递了过去。
移民官打开了我的护照:“为什么不直接从中国去墨西哥?”
这个问题,我已经准备很久了。
“因为从中国……绕到……美国……去墨西哥……时间更久……机票更贵……”好在给出了既定的回答。
他有些疑虑:“买两张机票比买一张联程的更便宜?”
“有时候……是的。”其实这个问题没有超出备考范围,但多问的这几句还是让我喉头更僵硬了。
他抬起头看了看我:“你等下就坐飞机去墨西哥?”
他似乎想从我的脸上看出些什么。我知道,这个时候最重要的,就是不能回避他的目光。于是我迎了上去,双手撑住台面,气势汹汹地回了一句“Yes! ”
他凝视了有那么两秒,然后不无失望地低下头,继续快速翻动着我的护照,另一只手伸去够入境章。
这时我才发觉心跳澎湃,一阵眩晕。我重新站直了身子,意识到衣服并没有拉平整,又扯了两下。
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接过护照的,好像是一边向海关另一侧撤退,一边回头鞠躬致意。不远处,小宁在和我招手。我刚走到那一边,墨镜哥就伸手把我的护照接了过去。
我们谁也没想到,过关失败的是演技精湛的小黄。他正赶上官员换班,新来的那位,在材料中代号杀手。是一位越南裔。小黄本就说错了几句,被对方挑衅,一激动就冒出了福州话,被抓个正着,当场被拒,只能在旁边的小黑屋等待回国的航班。
其实我知道,小黄现在回去,蛇头还得继续把他送出来。在小黄抵达美国给家人打电话报平安之前,一切都由蛇头负责。
最怕的是到了美国才出事的。
从前村里一个表叔,顺利抵达迈阿密,给家里打了电话,钱也打到了蛇头账上。谁知道,他在去纽约的路上被警察拦检,遣返回国,刚落地就在机场厕所上吊了。像这样的,欠了一屁股债,又没有能力还,还在美国政府留了指纹,申请什么移民都不可能,一时想不开,就寻了短路。
小黄虽然情况好多了,但下次肯定也不能再走这条线,或许会从莫斯科转古巴?陆路还是比海路安全吧?不过听说美国海警现在也学聪明了……
我看到,墨镜哥在远处打完电话又转了回来,想必是通报了小黄的情况。我们都没有多问,等着指示。
这时,他手一挥,我们就跟着他,继续前往下一个登机口。
美东的11月已经很冷,但灰狗大巴上暖和得只能盖得住薄薄的毯子。
去纽约办身份的路上,一挨着头枕我就睡着了。没想到回来的时候,这些陈年往事让我越想越精神。脑海中仿佛有一幅铅笔画,又多了细节、填了颜色,最后还动了起来、配了声音,越来越清晰。
我仿佛又坐上了2010年的那班飞机。
(未完待续)
编辑设计:曹子晗
音频制作:与声聚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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